宋宝颖/制图
很久以前,有一位生活在拉脱维亚的作家,讲过这样一件事:
拉脱维亚紧靠波罗的海,海边有个小渔村,小渔村有一块巨大的圆花岗石。在这块石头上,还在很久以前,渔夫们刻上了一行题词:“纪念所有死于海上和将要死于海上的人们。”
这件事如果被作家知道,当然会心中一动。用这个看起来很棒的素材,是写一篇小说好呢,还是写一篇散文好呢?我觉得都很好。只是用来写小说的话,要加上同样很棒的情节和人物,才配得上它。这不容易,很难找到。写散文就不一样了,这块石头和它的刻字,甚至用不着怎样修饰,直接写出来就很好。
拉脱维亚的那位作家,可能就有过写它的散文。他从这块石头的刻字上,有自己的一个解读,一个适合写出散文的联想。他说:“这是一行非常雄壮的题词。它说明人们决不投降,无论怎样都要继续自己的事业。我倒想把这行题词用来给所有论述人类劳动和人类顽强精神的书作题词。这行题词对我大约有这样的意义:‘纪念那些征服了海和即将征服海的人’。”
我们不知道这位作家的姓名,也看不到他写的这篇作品。他说的这件事和他的这段话,收录在康·帕乌斯托夫斯基的散文集《金蔷薇》里,很多人读过。
这堂散文写作课,我们试图进入这块石头和上面的刻字。
“纪念所有死于海上和将要死于海上的人们。”
《金蔷薇》的作者知道这行刻字的重要,所以在它出现之前,要有足够和必要的铺垫。
首先,他描述了波罗的海东海岸的景色:
海没封冻。雪一直齐到海的边缘上。雪上可以看到野兔的足迹。……在天际,整天都飘浮着层层浓重的烟雾。低低的海岸的轮廓,迷失在烟雾里。在海上,只有在这烟雾中的某处,落下一条条毛茸茸的白带——就在那里,正在落着雪。
接着他写了作为第一人称出现的自己,在亲历这种自然环境时的感觉:
白天在我住的房子里,生活是千篇一律的。劈柴在花瓷砖壁炉里噼啪地响,打字机声音喑哑,寡言的打扫女工莉莉雅坐在舒适的前厅里编着花边。一切都很平常,而且非常自然。但一到晚上,那宛如地狱般的黑暗就笼罩了房前房后,松林紧紧地跟房子挨到一起,而且当你从灯火辉煌的前厅走到外面来的时候,面对着这严冬、大海、黑夜,你会突然感到十分孤独。
接下来一段,写了这行刻字描述的渔民。他写道:
这是一个普通的渔村,有晾在风中的渔网,有着矮矮的小屋、低低的炊烟和拉到沙上来的黝黑的汽艇,家家都养着容易受骗的毛茸茸的狗。
在这个村子里,千百年来住着拉脱维亚的渔夫。世代相传。从前生着淡*色的头发、羞涩的眸子、说话莺声燕语的少女们,被风吹雨打,都渐渐成为结实的老太婆,裹着厚大的围巾。戴着漂亮的鸭舌帽,面颊红润的少年,曾几何时,都变成须发蓬松的老头子,瞪着一双沉静的眼睛了。
但是,和千百年前一样,渔夫们到海上去捕鲜鱼。也和千百年前一样,不是每一个渔夫都能平安归来。特别在秋天,当波罗的海被风暴刮得汹涌澎湃,像魔*的锅子一般翻腾着寒冷的浪花的时候。
但是,无论发生过什么事,不管人们知道自己的伙伴死了而不得不摘下帽子来多少次,总得继续他们危险的、沉重的、祖祖辈辈相传的事业。不能向海低头。
在前面两段里,他避开对海景和“我”的生活的泛泛描写,挑选了一组组场景,波罗的海封冻之前的苍凉,与“我”的悠闲适意的生活有一个对比,把我们带入他的叙事氛围。
其后写渔村和渔民的部分让我们惊讶。因为他写出了一种教科书式的凝缩。我们知道,所谓诗歌,就是这样凝练和压缩的。
他写一个普通的渔村,只用了一个句子,就写出了它的普通之处,然而又是一个活生生的渔村,该有的都有了。
他写的渔民,那些女人和男人,写的是千百年来世代相传的生活,是从年少到年老的生活过程,足以引发读者的感叹。这样一些内容,换了是我,在此处发挥一下才情吧,可能要用一千二百字,但这篇散文的作者,才用了十分之一的篇幅。
写渔民死于海上的文字,作者用得更少,没有沉重词语,没有故意煽情,却给人的感叹更多。
一位杰出的描述者,与普通的描述者肯定是有区别的。你可以在上面的几段文字里,看到这种区别。
我有一位朋友,说起写出她那些作品的过程,是从葡萄到酒的路途。她的这句话让我心动,现在想起来,觉得可以用来谈论《金蔷薇》的这几段文字。
世间的生活像酿酒的原料,好的文字像酿出的醇酒。就像这个句子,“纪念所有死于海上和将要死于海上的人们”,就是从渔民千百年来的世间生活里酿出来的。而康·帕乌斯托夫斯基为了导出这句话铺垫的一层层文字,也经过了自己的酿造,拿出一杯杯醇酒。
你要酿造自己的文字,至少注意两点:一是你拿出来的不能是纯而又纯的酒精,而是口感不错的醇酒;二是不要在你不注意的时候,禁不住往你的文字里兑水,让读者觉得寡淡无味。
或许你要问,什么是没有兑水的文字?
前面摘录的康·帕乌斯托夫斯基的几段文字,就是没有兑水的文字。
你可能还要问,什么是兑了水的文字?
说我个人的观点吧,兑水的文字也在前面的摘录里,即那位拉脱维亚作家对碑铭的个人解读,加了一个拔高的意义“纪念那些征服了海和即将征服海的人”。可是,按他的想法拔高之后,原文的味道就像兑了水一样,由于稀释,变得寡淡。——“纪念所有死于海上和将要死于海上的人们”——那种来自人与自然的悲壮崇高的审美感觉,忽然消失了。
对海的征服不好吗?我们不是说它不好,而是说“征服”的词义窄了一些。我们使用的词语有各自对应的范畴。人的生老病死是最为根本的事情,这个范畴很大,包括了人的命运、爱恨情仇,也包括了顽强的精神和“征服”的欲望。所以,像那位拉脱维亚作家所想的,让“征服了海和即将征服海”凌驾于“死于海上和将要死于海上”之上,好比让松树的概念凌驾于植物的概念之上。
所以我们要注意,当我们力图对一个事物作出解读的时候,往往是在不经意间往里兑水的时候。
还有一种兑水,是你知道一个事物的某个部分,在你的描述中力图把它补充完整的时候,加入了多余的东西。避免这种情况的常用方法,是写得简略,略去的部分由读者补充。
举我写作中的一个例子。
我读大三时写了一个人年少时离开海边,年老时又回来,划了一条小船出海。写他年少时有这样一段:“四十八年前,刚好十四岁,金枪鱼上市了,爸爸死在海上,人们带回了这只烟斗。那一年他开始咬着这只烟斗出海。可是没有学会喝酒,酒到嗓子眼就想往外吐,和爸爸不一样。那一年,他救起一个比他大四岁的渔家姑娘,后来,她还是死在海里。于是他开始恨海,恨晒渔网的腥味,恨爬上爬下的潮汐……”
这里省略的东西太多了,不知读者能不能补充。如果我都写出来,文字中的味道就可能被稀释。还有,那时我读过《金蔷薇》不到一年,写的时候没有想到那本书,可在无形中,还是受了它的影响。
特邀编辑:董学仁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