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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开除人籍之后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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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再复先生

刘再复

被开除人籍之后

季羡林先生在《牛棚杂忆》中两次说到“被开除人籍”,在“劳改的初级阶段”一节中,他说:“我已经被开除‘人籍’,人道主义与我无干了。”在《牛棚生活(一)》中又说:“我们此时已经被剥夺了‘人’籍,我们是‘罪犯’。让我们在任何地方住,都是天恩高厚。”

从大陆书面文件上我们可以找到“开除*籍”、“开除学籍”等概念,但找不到“开除人籍”的字眼。但季先生用此概念,却概括了一种大事实、大现象。

把人变成非人,把人定义为敌我矛盾送入牛棚,便意味着开除人籍。一个人一旦不再属于“人民内部”,便失去人籍,那么对他的态度便是“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对他的任何折磨、污辱、摧残便是革命性的表现。一旦被开除人籍,便失去一切人的权利,包括战争中俘虏应当享受的不被虐待、有病有伤应当给予疗治的权利。

季先生在书中讲到他失去医治权利的一个情节,那是在他被“大批斗”之后被“解押”到太平庄劳改的时日。当时天气酷热,又经长途跋涉,渴得难以忍受,加上精神上的打击,劳动的疲劳,身心完全垮了,更不幸的是睾丸忽然肿了起来而且来势迅猛,直肿得小皮球那样大,两腿不能并拢起来,连站都困难,更不用说走路。

解押人员看他实在难熬,便命令他到几里外的“二百号”去找大夫,那里有驻*,部队里有医生,但是警告他说:到了那里一定要声明自己是黑帮。

季先生遵从命令,裂开两腿,蜗牛一般地爬了两个小时才爬到“二百号”,那里有一个部队的诊所,一位医生见有人来了立即来搀扶,可是当他说出“报告,我是黑帮”之后,这位医生立即把他视为“艾滋病”人一样,连碰都不敢碰,并连声喝叫把他赶走。结果,他连一点止痛药都拿不到又爬上艰难的回程。

现在看来,这位医生未免太不人道,可是他的思想逻辑在当时是很普通很普遍的:你是黑帮,是敌我矛盾,已不是人,我就不能对你讲人道。

季先生这一遭遇使我想得很多,其中特别想到人类的绝对伦理与相对伦理问题。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法律,这是他们认为应当遵守的最起码的社会道德,这是社会性伦理,也可称为相对伦理:而人类还有另一种宗教性、良知性的绝对伦理,这是超越任何种族任何国界的维系人类社会的绝对伦理,例如,不能随便杀人,不能撒谎,不能见死不救等。

一个医生,见到一个痛苦与挣扎的病人,是没有任何理由拒绝给予关怀的。可是,在中国,医生却可以这样做,而且理直气壮。“开除人籍”造成的残忍故事许多,但这一故事所引起的伦理问题是不是应当特别注意一下。

(原载《明报》一九九九年四月八日选自《漫步高原》

作者:刘再复(年10月22日—),福建泉州南安人,中国当代著名人文学者、思想家、文学家、红学家、自由主义者。年毕业于厦门大学中文系,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文学评论》主编,中国作家协会理事。年辞去所有职务走出国门,开始了自己人生的第二个旅程。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漂泊者”的生涯,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漂泊的思想家”。

初到美国的刘再复,克服了生活中的许多困难,甚至最开始的语言关,但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此之后二十余年的时间里,除了自己客居的美国之外,刘再复还先后到过法国、瑞典、荷兰、丹麦、挪威、俄罗斯、拉脱维亚、加拿大、英国、德国、奥地利、西班牙、意大利、日本、梵蒂冈、圣马力诺、摩纳哥、越南、马来西亚、新加坡、菲律宾等二十多个国家进行客座、讲学与写作。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刘再复是唯一一个完全凭借自己一己之力,行走最多国家的当代中国学者。

(Andy编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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